晓板栗🌰

瞎几把写

《原创》但愿人间无死别

第二十四章     棋祸(上)



     “打劫~”

  


  入雾轻烟在少女眉目化不开去,一缕缠绕,一缕飘散。

  

  静室内幽幽泛着微凉,角落里放着一尊鎏金番石榴花缠丝小炉,炉架上尺余长的细金箸,是用来拨弄中炉内浅银色的细灰,芍倾又撒落一把苏合香,香料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之声,越发衬得四周的空气安静若一潭碧水。

  

  “扭断。” 

  

  少年纤瘦指尖悬而甫落,墨玉的棋子落下时有袅袅余音。

  

  “…长。” 

  

  “提劫。” 

  

  “又是提劫……” 

  

  灵雎犯难咬唇,这已经是她一盘棋中第四次惨遭提劫了,此劫若不弃,就意味着她必须再次寻找劫材。

  

  其实坐藩本该相对无言,只有盲棋才要对答,只是——

  

  斜斜瞥一眼紫檀桌上青瓷阔口瓶后的粉面少女,瓶中奉着一丛丛白牡丹,雪白的一大蓬一大蓬,花苞团团如轻绵的云,散着如蜜般清甜的雅香,垂落翠色的苍凉。少女置身花叶之侧,久而久之,人也成了花气芬氲里薄薄的一片,疑被芳影静静埋没。

  

  灵雎真怕一旁记棋的芍倾会睡着,兼着也怕她一双眼和手顾不过来两边过会公主脾气一上来再撂挑子不干了,才与张良把每一手棋的具体位置术语言明。

  

  话说回来,灵雎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或许她该和芍倾换换,能对舞刀弄枪多上点心思。

  

  “那,…我不要了给你就给你→_→……” 

  

  “当真不要?” 

  

  羽玉眉心微挑,自张良这个角度看去,那一簇簇如玉如荼白牡丹花苞倒是更映衬了灵雎的脸,净稚而无锋芒。

  

  “我要你这个角。” 

  

  灵雎坐在曝光的晴明底下,拈着一枚白玉棋子,她今日装束比前几日更简单了,除了唇间一抹桜色,几乎是到了极简的地步,不啻是青丝半挽披薄于肩,未免失礼才临了抓了一枚璎珞别上。

  

  除了早起晚了,还有借水弄巧成拙的成分在里面实在无暇打扮,不过好在下棋最能平心静气。

  

  “那就紧气了。”

  

  “emmm…四路长。”

  

  “星位打。”

  

  “添位冲。”

  

  “邺位断。”

  

  “…六路大飞。”

  

  “叫吃!” 

  

  “输了。” 

  

  叮呤一声脆响,芍倾支着下巴从旁记录他俩你来我往,本来马上就快要睡着,忽听棋子坠盒之声,定睛一看认输的竟然是子房,拿笔的手几乎不稳,一下戳到下巴,痛的清醒:

  

  “……什么阿灵赢了?哇阿灵你赢了小良子欸?!!怎么我走神一会你就赢了……还是中后盘认输,,你这才刚几天啊太厉害了吧……”

  

  她正惊喜,然而更喜之事接连发生:

  

  “庄!”

  

  芍倾揉一揉眼,简直像是自白牡丹花束里一下粉莹莹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

  

  “你怎么说来就来,我们都半个月没见到你了,你去哪了啊~”

  

  说着她看灵雎,面目尽是桃花色,指着棋盘上密密麻麻落满黑子白子,拍着手连连笑道:

  

  “你快看阿灵可厉害了,子房现在都下不过她呢!”

  

  眸光蔓上棋局,继而寥落,卫庄并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只依次冷冷俯了眼对坐的二人,捕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

  

  灵雎一听她说“半个月没见卫庄”心下有点发虚,却又一时被夸得有点头晕脑胀,只定下心神连连摇头,略不好意思道:

  

  “是子房让着我,他让我六个子呢。” 

  

  “这么说他之前还一直让着我呢,我这从小父王就琴棋书画地培养,我还不是从来就没下过他过→_→……” 

  

  “下一次,就是让四子了。” 

  

  “四子?” 

  

  灵雎瞠目,对老师留的作业尚执微辞: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三日之后。” 

  

  “不行不行……肯定不行。。三天怎么可能我绝对赢不了你。”

  

  她思索片刻,万分肯定地又补充一句:

  

  “想也知道。。”

  

  张良不以为然:

  

  “难道今日对局之前,灵雎姑娘就认定自己一定会赢么?” 

  

  “…并没有……今日也只是意外。。” 

  

  灵雎目光移到旁处,伸手拨弄着离她最近的冻青釉双耳壶扁瓶中一束盛开的雪白牡丹,将花苞次第插好,那花相的甜气幽幽缠绕在她纤纤素手之间,如她的神情一般,凌冽又乏惊喜可陈。

  

  “今日是意外,倘若日后这样的意外多了,就只能表明,是你变强了。” 

  

  觑见她琥珀色的眸被秋阳点染上橙滟滟的波光澹澹,知终有触动,复又道:

  

  “更何况棋局之玄妙,难道只关乎输赢么?”

  

  少年只凝神她手指于花间一拨一挑轻灵有度,即便是意气风发,然而那么温和的一个人,笑也是一抹淡淡山岚:

  

  “还有,这是新的棋谱,灵雎姑娘得空可做消遣。”

  

  灵雎侍弄好花朵,听他说才蓦地想起:

  

  “正好,上次你借我的棋谱我都打完了,不过还有一些书我没读完…徵羽快把棋谱拿过来——”

  

  “姑娘真是勤勉,看来是良低估了你。”

  

  张良目露赞许之色,灵雎却瞥到一边芍倾被冷落的桃花眼微微眯着,不满指数拔地而起,早把嘴撅的老高。

  

  “净顾下棋了,平白无故把倾儿晾着下棋,她肯定不乐意。”

  

  手指刮了刮芍倾的脸,一面忙不迭叫徵羽打开食盒:

  

  “我上回听香儿说你爱吃甜的,就让徵羽昨天吩咐了厨房照我的意思一早做好,多放了桂花蜜糖,又兑了些牛乳进去,口感该更香甜可口些,就是不知道会不会腻,……”

  

  芍倾一嗤,其实她不满的事可不止方才这一桩,而是灵雎已经三日推说不舒服没跟她一块练剑了,不过看在她赔罪的点心,这才眉开眼笑,小心翼翼挑了一块面相最好的放在嘴里,旋即露出无比享受的满意:

  

  “菱粉做的点心再甜也不腻呀~而且宫里的点心我早吃腻了,阿灵你也太贴心了~”

  

  灵雎抚了抚雪白领口上垂下的浅金穗子,作势就要行礼:

  

  “公主殿下暂且吃着,若是不好,再罚民女~”

  

  芍倾一边吃一边指着她气不是喜欢也不是,连连拍桌向卫庄张良道:

  

  “你们看她!又卖乖,明知道没人比你做得好,,”

  

  灵雎不以为意掩口直笑,一面背着小手翘着下巴凑近芍倾,打量她的水杏妙目隐含期待:

  

  “好吃嘛?”

  

  “啧啧,……要不你别学医了,跟我回宫…给我当私人厨子去吧!……”

  

  芍倾刚放了一个在樱桃小口里,这会子没忍住又塞了一个,说话就有点含糊不清,只连连点头,发间米珠坠子叮铃有声。

  

  “哈哈哈真这么好吃呀?你若喜欢,我日日叫人给你做了送宫里去~只可惜这里没法亲自下厨,我就只能出菜单了,……”

  

  灵雎轻轻拍她的背,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只顾和芍倾说笑了,于是对他二人道:

  

  “子房你也吃呀,还有卫庄…大(mei)人(fu)”

  

  “这菱粉糕,”

  

  子房拾起一块,仔细端详,浅浅轻嗅,未食先云:

  

  “是以新鲜的菱肉晒干,研末,和糯米粉三分,灵雎姑娘又添入了牛乳,才得如此色白极润。且菱粉有补中之功,补脾胃、强腕膝、健力益气,还有行水解毒之功效。”

  

  “小良子你还真是食不厌精,吃个点心都要引经据典出口成章的……”

  

  “子房博闻强记,连医书都涉猎,且字字详熟呢。”

  

  张良也是被芍倾跋扈惯了也不追究,安静尝着点心。卫庄照旧不屑对那糕点碰也不碰,银泽泽的眼珠动也不动。

  

  “是良卖弄了,咱们还是谈棋吧。”

  

  “公子快别说下棋了,”

  

  徵羽连连含笑道,

  

  “自从公子教姑娘下棋,姑娘每日都对着棋盘到深夜,反复打您留的棋谱,要不就是翻史书,今日一早差点都没起来。。”

  

  灵雎听着听着眉心不觉一蹙,有意无意看徵羽一眼示意她噤声,徵羽却正面向其余三位述的兴起浑然不觉,反倒是她刚才欲阻止的眼色被卫庄逮个正着。

  

  呵,原来这一大早又是借水又是洗脸是为了赶着跟人下棋啊。

  

  脑中迅速一对照,卫庄原本并不打算理会灵雎与张良的棋下的是怎么一回事,徵羽本也没事人似的照样说着,然而说着说着却猝不及防眼前一暗,徵羽只觉周身顿时都是寒气,一个身影迅疾绕过她径直已是到了棋盘边缘:

  

  “白棋第四十七手明明有妙手,却下成了劫杀,给对手留有喘息的机会,第六十四手尖顶当镇不镇,反被黑棋反扑一子导致右上角虚空。” 

  

  他边说边以左手漫不经心捏了一块菱粉桂花糖糕吃了,好像没人看见似的,修长的手指抵若削薄唇之上,斜斜瞄一眼芍倾记录的棋谱,遂以右二指游走在棋局上方无谓指证。

  

  羽玉眉心宽出两寸,虽则还没到讲棋的时候,然而棋谱复杂周密,乃是棋手无数次反复计算的结果,能一眼即察出错漏,棋力可见一斑:

  

  “卫庄兄一针见血,是我等大意了。”

  

       不过既然卫庄兄难得肯置喙代劳这种事,他又何不顺水推舟呢?


  少年旋即收敛笑色,遂致以叹服一句,然而卫庄一向惜字如金的字句这时候却没个断的意思反倒渐渐愈发字字犀利起来:

  

  “明明中盘就可以结束的棋却因为计算的屡屡失误一直拖到了中后盘,还是在让六子这种闭眼都能嬴的情况下,这样的程度还要沾沾自喜。” 

  

  闭眼都能嬴?呵,你咋不说你做着大梦挑着大梁举着大鼎都能嬴呢??

  

  灵雎挟持着不想动的脑子,使劲捏着掌心一枚白子,才勉强将卫庄一阵讥诮听的完全:

  

  “下棋对人天赋的要求很高,真正的国手出生不足三年便开始下棋,且都是年少成名,后天的练习虽非毫无用处,却也不过是劳而无功,如此说来——” 

  

  雪眸俯下的眸光没有温度却有几乎能将灵雎马上点火就要着的脾气煽风点火的效力,知她不服不评论也不忘不客气再添一句:

  

  “我觉得,你可以放弃了。” 

  

  说着,又随手拈了一块菱粉桂花糖糕,待软糯的甜味在口中绵绵化开,男人清俊的面上却更挑剔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太甜。”

  

  “嫌甜的话……你可以不吃啊。。”

  

  本来也不是给你做的吧。。

  

  灵雎面色深深一沉,连身侧的芍倾都感受到她在极力忍耐了,忍不住背脊一凉,却又实在克制不住气性,还是脱口。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是说,”

  

  方才卫庄一番无遮无挡的轻视已不经意间激起了灵雎好胜心,然而碍于芍倾的面子,也不好当着她的面太和妹夫撕破脸,于是只道:

  

  “我学下棋并不是想当什么国手,我是觉得有趣,子房又不嫌我太笨肯指点一二,我才会学。”

  

  张良见灵雎神情不同以往,她那水滴様的眼角纵是隐着怒意低垂之时也总给人难以磨灭的想要上前怜惜无辜少女的意欲,尽管知灵雎素不喜别人对她有半分可怜,于是言语上尽量不去展露:

  

  “灵雎姑娘言重了,姑娘虽说在棋艺上开蒙是晚了点,但天资甚好,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你不必安慰我,”

  

  灵雎扬了扬脸,眉心隐有泠泠寒气,张良的声音本就是极温和怀煦的,这一心存不忍就更叫人参出端倪:

  

  “我知道在别人眼中与你对弈我是自不量力,但如你所说,下棋,并不一定是要赢吧。”

  

  “不问结果的棋局,只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卫庄的声线却无起伏,仍是极低沉,带有唏嘘凉薄的哂意,字字锥心。黑金披风上他的银色齐颈直发平日看起来利落飒爽,眼下竟也根根犀利尖锐起来,乱箭一般,直刺人心。

  

  “是么?”

  

  灵雎只垂眸怔怔看棋盘上交错重叠的线,渐渐竟有些模糊,仿佛心境也被搅成一团乱麻,倾尽全部气力也听不出语气:

  

  “那我只盼大人能永远赢下去,才不至光阴虚度呢。”

  

  嬴?

  

  还是永远赢么?

  

  倾一生力,不过是谋非所求。一旦踏入棋局,所有人,就只会输。

  

  然而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在镜湖,甚至是枫树林的时候,他还会有飒沓踞于糖枫树梢畅快俯瞰的时刻,甚至会坐在秋千上优哉游哉踢地上广玉兰的落花,那样的日子,是被秋雨润透了的湿红片片,如大片大片洵烂夺目的红枫,美得让人无法相信。虽从始至终也未见他展颜笑过,却还让人觉可信赖倚靠,可为什么到了这里,到了人们面前,他就彻彻底底成了毫不留情面的剑客,连一句平易近人的话也没有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一瞬间的恍然与迷茫,耳边少年的翩翩谦辞已飘然入耳:

  

  “卫庄兄与韩兄的棋力远在良之上,方才一番品论亦扼要高明,灵雎姑娘若有机会,也可向卫庄兄请教。”

  

  灵雎没答他话,礼节性淡漠一笑。

  

  “我没有那个时间。”

  

  卫庄照旧冷言冷语,冷心冷情。

  

  缄默久了,芍倾隐隐觉得灵雎苗头不对,她一沉闷下来那内里情绪可就复杂了,仿佛不仅仅是气恼,叫人参不透,偏生灵雎神色现已经接近木然,更叫人无从探寻。

  

  “我说小良子,你是不是非得教的阿灵比我强不可啊→_→……” 

  

  都是下棋惹的祸,就说好好的没事下什么棋啊,又费脑子又耗时间,半天还没个结果。

  

  芍倾虽知事无礼在卫庄却也不敢声张惹人厌烦,然而甩锅给张良她还是很擅长的,因为很明显她并不在意谁的棋艺比她强什么的,诸如此类。

  

  “良幼时就曾与殿下坐藩,芍倾殿下现在已经很强了。” 

  

  芍倾撇了撇朱红小嘴,桃花凝目,轻轻一嗤:

  

  “这还差不多。”

  

  “走吧阿灵,”

  

  她言罢挽灵雎手,才察觉指尖冰凉沁汗。

  

  “嗯?去哪?”

  

  “练剑啊~”

  

  “我有说过今日要练剑吗?”

  

  “诶?!”

  

  粉红芍绣高履站定,芍倾冲着灵雎一张惶惑的脸,凝视良久,看她魂还在不在似的,随即扳住她肩摇晃道:

  

  “你答应我的,赢了小良子就陪我去园子里练剑的!” 

  

  噢这大半天了敢情你还记着这茬呢?

  

  灵雎无澜的面孔被芍倾摇晃的终于有了表情,却是苦笑出来,叹息似的道: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呢。。” 

  

  说着,芍倾拉她手,比灵雎早踏出屋子一步,张良自然亦欲一同离开,正喧闹中,忽被背后男子沉沉的声线不真切地叫住:

  

  “子房,”

  

  暖阁内的纱窗上糊着“竹化雪水”的苁影纱,在寂寞的秋末时节看来,外头枯凉的景色也被笼罩在一层浅淡的竹叶青青,温润而舒展。

  

  “你留下。”

  

  有清明的日光摇曳浮沉,将男人冷杉般的背影隔得恍惚,果然他此来意不在此,然而深秋的静好时光却如此这般已在他身上渐渐弥漫开来。蓦然回首,这一切似乎是如梦境那样完好而无一丝裂痕,自然,即便并非如此,也只能以为它是完好的。

  

  真的,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吗?

  

  “怎么可能?我半天盼着这会呢,要我说下棋什么的才没意思,哪有真刀真枪快意江湖酷炫?你赶快的啊!!”

  

  不愿再回首,灵雎只怔怔瞧着芍倾一张俏生生的脸,半天才道:

  

  “……那好吧,不过练完剑我可要去找玉姐姐了。”

  

  玉姐姐玉姐姐又是玉姐姐,高兴也玉姐姐,失落也玉姐姐,你是不是一天不见玉姐姐八次你晚上睡不着觉啊??

  

  芍倾心里这么吐槽,却知拗不过她,嘴上连连道:

  

  “好好好,只要你陪我练剑,你说什么是什么~”

  

  “话说回来,紫女姐这几日去陪我哥了,她临走前教你的内功,你练的怎么样了?”

  

  灵雎心里一咯噔,兀自讷讷:

  

  “我……还没开始练呢。。”

  

  你说啥???一开始紫女姐就说你是跟我一起练剑的阖着你夜夜对着那些个破棋盘破史书不睡觉不说这会你跟我说你内功一点没练????

  

  芍倾彻底受不了她了,眼见着就要发作再送她一条蛇,灵雎赶紧出奇自觉先朝园子里一溜烟跑了,声音亦已远远:

  

  “啊呀——不过我现在就练!你监督我!!!”

  

  芍倾轻嗤,抱臂不屑:

  

  “切,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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